黎巴嫩诗人纪伯伦在 《沙与沫》里说:“一个伟大的人有两颗心,一颗心流血,一颗心宽容。”我认为这句话用来形容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再恰当不过,他的人格和道德始终游离在“流血”和“宽容”之间,左右徘徊,矛盾相随,而这也是电影《梅兰芳》所展现的内在精神实质。
《梅兰芳》我前后一共看了三遍,对陈凯歌一直有所关注,从《黄土地》《孩子王》到《和你在一起》《无极》,陈导的艺术视角随着电影题材的不同而逐渐变化,以不同方式对历史和文化进行反思,厚积薄发,直到今天的《梅兰芳》。从某种程度上说,《梅兰芳》是陈凯歌对《霸王别姬》的回归与眷顾,他似乎想借《梅兰芳》来重温当年那场繁华的京剧旧梦,表达自己始终如一的人文情怀和厚重的文化底蕴。尽管人们对《梅兰芳》的评价褒贬不一,但我相信陈凯歌是真诚而用心的。
影片《梅兰芳》可以分为三个段落:老少打擂、梅孟之恋、抗日拒演。作为一部人物纪传类型的电影,导演采用第一人称顺叙平铺的手法,截取了梅兰芳一生中三个最具光彩和代表性的时期,将时代、历史、人物、情节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淋漓尽致地给我们呈现了一代大师的外在世界和精神世界。这不同于《莫扎特传》的第三人称叙述和《末代皇帝》的倒叙手法,但其艺术魅力并没有丝毫减弱,依旧荡气回肠,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尤其是影片的开始部分,前三分之一,扑面而来的民国京华、乱世烟云、梨园笙歌的时代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融入到当时的历史氛围之中,与《霸王别姬》的开头遥相呼应。梅兰芳少年时代的戏很丰满很充盈,除了精彩绝伦的京剧表演,威武雄伟的十三燕,惊艳超俗的梅兰芳,还有各种灿烂多姿的物件(如黄马褂、纸枷锁、木偶人等)闪烁在这个被人称作下九流而又令人流连忘返的行当里,让观众看到了国粹京剧恒久的艺术魅力。青年梅兰芳和爷爷十三燕斗戏的场景是第一部分最漂亮的段落,王学圻和余少群演绎了电影中最精彩的唱戏段落,无论是合演还是打擂,二人的表演都可圈可点。如果说越剧出身的余少群还略显青涩,那么老戏骨王学圻就游刃有余地拿捏准了十三燕这个悲壮的角色,雍容华贵的腔调和动作,令人过目难忘而为之动容。十三燕与梅兰芳打擂的第三场,十三燕在台上演的是老将黄忠《定军山》,而台下桌椅凌乱,观众走散。那一边,梅兰芳演的是大观园林妹妹《黛玉葬花》,剧院人山人海,喝彩不断。这一老一少,一武一文,一冷一热,一输一赢,道出了世间的几多沧桑和人生的几多悲凉。“输不丢人,怕才丢人”,十三燕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至今还萦绕耳畔,而他临终前对梅兰芳所说的“使命”———功成名就后一定要把戏子的地位给提一提,更能体现出老一辈京剧演员所具有的职业责任感和良苦用心。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影片里梅兰芳和孟小冬之间的情愫从另一个方面向我们展现了梅的复杂心理和情感世界,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本色更真实的京剧大师———在褪下油彩,走下舞台之后,梅兰芳其实就是一个和我们每个人平等的普通人。正如巴尔扎克在小说《奥诺丽纳》里写的一样:“天才的艺术家,名副其实的政治家﹑诗人,统率队伍的将军,一切真正伟大的人物都是很本色的,而他们的本色就是让你觉得自己和他们是平等的。”而梅兰芳自己就渴望成为一个凡人,他最单纯的愿望就是能够和孟小冬一起去看场电影,不受任何人的打扰和束缚。
当他的这个愿望最终没能实现时,我感受到了一个伟大人物内心的焦灼与痛苦。也许诚如电影里邱如白所说,“谁毁了梅兰芳的这份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还有福芝芳对孟小冬说的话,“他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是观众的”。但梅兰芳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渴望理解而拒绝孤独的,他的一颗心在无奈地滴血,而另一颗心却不得不无奈地宽容。陈凯歌把梅孟的这段感情处理得细腻而含蓄,尊重历史而又惊鸿一瞥。梅兰芳美国演出成功后,一直到蓄须拒演明志抗日,这其中的跌宕起伏风云变幻,如同华美的秋叶静静地归于大地。在艺术和时代的冲突下,梅兰芳选择了牺牲艺术而维护国家的尊严,表现了一个艺术家高尚的民族气节和道德情操。影片的最后正是通过彰显梅兰芳高贵的悲剧式的人性美,让观众在不知不觉之中感动、升华。
现在单独说说邱如白这个角色。孙红雷饰演的邱如白是贯穿全片始终的人物,他从一个具有广博人文素养的新型知识分子转变成了一个“不疯魔不成活”的戏痴,因被京剧美吸引而辞去局长职务和梅兰芳义结金兰,从此便义无反顾地站在梅兰芳的身后,支持着他的京剧艺术。如果说梅兰芳是《霸王别姬》里的段小楼,那么邱如白就是程蝶衣,邱和程一样,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程蝶衣在法庭上面对袁四爷的辩护仍动情地说:“那个青木,是真懂戏的,他要是不死,京剧就传到日本了。”而邱如白面对日本人的侵略,语重深长地反问梅兰芳:“要是德国人把英国占领了,英国人就不演莎士比亚了?”他们两个对京剧都有着一种超越政治权力及意识形态的痴迷和热爱,而无论落魄与否,当心中的那个名旦再次登台时,头发凌乱花白的邱如白总会在观众席里以虔诚的眼光看着他,因为他的心里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梅兰芳是不朽的”。
因此我们要原谅邱如白的种种过失,在理解梅兰芳的同时理解他的那颗受苦的心。无论如何,孙红雷出色的演绎值得让人为之拍手称赞。
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卢梭在《社会契约论》里说:“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电影《梅兰芳》里最具象征意味的便是开头梅兰芳大伯所戴的纸枷锁,而那个纸枷锁也道出了梅兰芳一生的被动与妥协。对于艺术家而言,对于梅兰芳而言,这精神上的纸枷锁显得更加沉重,更加充满炼狱的折磨。突然想到了卡夫卡的一句话:“艺术对于艺术家来说是一种痛苦,通过这种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解放的同时还要去忍受新的痛苦。”文学之于卡夫卡,京剧之于梅兰芳,电影之于陈凯歌,这精神的牢笼与枷锁,这灵魂的羁绊与束缚是常人所难以理解和体会的。
正如《梅兰芳》的英文片名一样,“ForeverEnthralled”,我倒宁愿理解为“永远的枷锁∕束缚”而不愿理解为 “永远痴迷∕迷恋”。梅兰芳正像是推着巨石的西西弗斯,为了自己的理想与信念,忍辱负重,永不停步。